总想写点啥
 
 

[元与均棋] 烟吻 (完结)

写完了,有空再修

瞎编港风娱乐圈,涉及到一切细节勿考据

年下,正文无车,可以当无差看


bgm:梦伴-李悦君


若世界陷进大骗局里面/

朋友亦难以发现/

共你隔着空在秘密通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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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零零五年,我第一次见郑棋元。


我记得是十二月,百货公司橱窗里已经陈列圣诞商品,但港城气候潮热,处处都还开冷气机。


郑棋元当时还未搬到后来白沙湾寓所,独自住酒店套房。他的特助Denny梁带我上楼,叫我换鞋去沙发坐下。客厅没有人,卧房门虚掩,缝中光线昏昏,盥洗室传来音乐和水声。Denny不好催,只能频频对表。我等够半个钟,才有人披浴袍出来,头发潮湿,盖一条宽大毛巾。


Denny将餐盘拿过来,裸麦吐司涂厚厚忌廉,葡萄和士多啤梨对半切堆一层,再浇枫糖汁,十足罪恶吃法。他抱怨郑棋元又睡迟,造型只能车上做,又说再一刻钟司机就到楼下。他还想再念,郑棋元拖长音“阿呀——”一声,Denny只好闭嘴。


郑棋元拨了拨刘海,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他皮肤很白,眼下有痣。我得以平视他,犹豫一下没开口。


Denny说:“早上接到的人啦,*工人把小孩送到公司就走了,我打电话给郑小姐也无人接。”他催促我,“叫人呀。”


我小小声喊舅舅。


郑棋元看我半天,“啧”了一声站直身,去流理台旁边吃东西。


“不像郑遥啊,这么黑,”他拈葡萄入口,吮掉手指上糖霜,“跟小土豆似的,可别领错小孩。你叫,徐什么来着?哦,均朔。徐均朔。”


他讲话腔调很正,几乎没有港岛口音。他教我不要叫舅舅,说这样像平白老好几岁,又问我:“你妈怎么跟你说的?”


我回想郑遥替我收拾箱子时情景,没有几件衣服,她叠了又叠。说话时一眼都不敢看我。


“她说她有点事,让我去舅舅家玩几天。”郑棋元露出嘲弄神色。我忍不住问:“她是不是不会来接我了?”


他意外地看我一眼,慢慢吃完早饭,取餐巾揩净唇角:“我这几天忙。阿丹,维多利亚学校那边我都讲过了,你给他办好入学,添置点东西。”


Denny应了一声,他看我眼神也带同情。郑棋元解开浴袍露出漂亮躯干,兀自换衣,我那时不识高定礼服,不知几片布可值六位数价钱,只觉得他好看。


他问我需不需要工人来帮我洗澡。我立即摇头,他又笑了。他仿佛很爱笑。


“那你自己洗啦,必须洗完才可进起居间。你睡客房,柜子里有毛巾和睡衣,自己找来用。”


Denny说司机到了,郑棋元点点头,换鞋出门前对我嘱咐:“不许进我房间,不要在地毯上吃东西,不要自己出门。”


我不讲话,只是抬头看着他。他讲完一大串不准不要,低头看了我一会,神色变软叹口气,轻轻拍一下我发顶,动作不熟练,仿佛拍皮球。


临走前他说:“我今晚会早回家。你先住下来,其他事之后再说,从长计议。”


工人:佣人



02


一长竟长过北京奥运和金融危机。


我渐渐习惯在港岛读书生活。维多利亚这样的私立学校,小孩都似落地未识几字先通人情,开家长会倒像大牌秀款展览。我刚来时英文不好,又不会讲粤语,听课交朋友都十分艰难。这群天之骄子不会和普通小孩一样,用恶劣态度野蛮手脚欺负人,他们教养良好、彬彬有礼,自己有一套排挤人办法。


郑棋元没安慰我,他说世上总有人讨厌你,如果没有证明太平庸,更悲惨。所以不用想让每个人都不讨厌,不如想想怎么得到一部分人喜欢。这些话我当时理解不了,但都有好深印象。


郑棋元给我零花很大方,逢年节发放厚厚*利是封,四位数以下开销甚至不必告诉Denny,但除经济以外很少过问我的事。我最初也有不满,迟到早退、考试乱答,好叫他注意我。Director来家访告状,我期望郑棋元会骂我,结果他应付走老师就倒头睡回笼觉,全如无事发生。我那时委屈至极,故意做许多他不喜欢举动来表达我的愤懑,不洗澡、在卧室吃零食、摔门、吃东西吧唧嘴。郑棋元由我折腾,只嘱咐工人不许为我打扫房间。


我隔好多年都记得很清楚,那时郑棋元抱着双臂冷眼看着我哭,最后说:我不大会哄小孩,但我讲道理。道理我也只讲一遍,你听进最好,听不懂我也不会再说。


他讲没人为你买单,一个普通学生不妨碍老师升职,不妨碍同学升学。我呢尽义务养你到十八岁,到时你自己解决生计,蹉跎只有你自己。


小学二年级,蹉跎甚至是陌生单词。


事后回想觉得好笑,没有长成反社会人格,多亏我自己心宽。


利是封:红包


03


我到港岛时郑棋元刚从演艺学校毕业两年,但已是声名大噪的电影明星。他二十二岁在大学中被欧洲导演选中,出道作品就是男主角。那时他还叫郑迪,凭人格反转和极神经质的特写长镜头斩获各大电影节重磅奖项,签进公司留港发展。那部小成本悬疑片至今仍保持亚洲同类型电影票房记录。


二零零六年,我升上三年级,郑棋元和公司解约。这事一时沸沸扬扬,供活花边小报足半月薪水。他老东家寰艺将他做摇钱树,揾钱*嘴脸直白。狂接烂片压榨不讲,应酬走穴更是来者不拒,业内都有耳闻,但大家也都知郑棋元进圈不久根基很浅,只有茶余饭后感慨一句他运气不好。毕竟这名利场踩低捧高,腌臜不平的事太多。所以郑棋元零六年底忽然雷厉风行、解约出户,实际大跌许多人眼镜。


他缴付违约金,带走Denny,更名“棋元”,也未签进其他公司,成立自己名字工作室。这幕后当然有他人出力,其中最惹眼一个是寰艺死对头星程的少东林家璁。林家璁刚满三十,英俊又多金,最紧要是单身,他和郑棋元的关系很被八卦小报纠缠一番,后来明面上虽被星程花钱压下,私底下口耳相传的谣言其实更甚,仿佛已是证物确凿的不宣之秘。


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才明白。当时我小小人不懂状况复杂,我只知道学校中有人讲郑棋元闲话。港岛狗仔写新闻为搏眼球已经尽夸张能事,但学生养尊处优的妈咪们平常也无工要做,做指甲头发时讲起是非比小报更离奇刻薄。有合不来的小孩大概听到一些,急忙忙就来我耳边搬弄。讲郑棋元给钱就可睡,男女不忌,有私生子还可扒上金主。


他洋洋得意,一口一个“我妈咪讲”“我aunty讲”,好似亲眼见到郑棋元放荡生活一般。


我平常懒得和这些白痴仔计较,他们有时阴阳怪气讲我,我只当听不见。但那天突然看他非常不爽,就站起来说:你妈咪有无同你讲,讲话不中听要被人打的?


我打架聪明一些,专挑对方又痛又不容易留痕迹的地方揍,我的对手不懂这窍门,所以最后被拉开带到office听训时只有我挂彩严重,鼻子也淌血,手肘也破皮,看起来惨到不行。阿丹很快到学校,生活老师讲了事情经过,Denny看我一眼,不顾我忿忿神情,口气温和有礼:既然Oliver先动手,肯定我们负责的。


回家后阿丹向郑棋元如实汇报,郑棋元撑下巴听完不讲话,走过来问我痛不痛,又问我打架的同学是否比我壮。阿丹忍俊不禁,扭头过去忍住。我说他高我一吋,郑棋元忧心忡忡,吩咐Denny以后早餐要盯我多食蛋奶。郑棋元官方身高数据六呎,但其实算一八零公分还需少少四舍五入,同个高女星搭戏常要垫高鞋底,他说男孩随妈咪,郑遥身高差强人意,徐均朔你要加油。我完全料不到剧情这样展开,郑棋元既不恼火也不问内情,却莫名其妙让Denny逮到时机揭发我常不吃breakfast。


隔周家长会。郑棋元从来没出席过学校这类活动,往常不是阿丹就是阿丹手下,谁知那天郑棋元事先一点口风不漏就突然出现在教室,仿佛从活动径直赶来无暇落妆,摘掉太阳镜口罩,露出漂亮过分一张面孔。维多利亚星二代不少,但郑迪正当红年纪又轻,当真惹眼。


他问我上次打架是同谁,我指给他看,他就走过去,笑口吟吟不知说了什么。那男生起初一脸戒备倨傲,没想到后来竟眼神乱飘脸泛红到耳根,郑棋元已返回我身边他还在原地呆立。我好奇想问,郑棋元却只是笑,挎过我肩膀往校外走,不肯再讲。这事便再无下文,直至我小学毕业升学,那男仔忽然别别扭扭托人问我可否要到郑棋元亲笔签名,确实骇到我。


不。不该惊讶,毕竟是郑棋元。毕竟是他。


 | 搵钱:赚钱


04


我四年级时郑棋元购置白沙湾的住房,我俩总算搬出香格里拉,经理几乎执意要为我们开欢送会。


搬家后郑遥来过港岛一次。她来校门口接我,要带我去金钟吃海鲜放题,我摇头说想要吃Jollibee。她不敢拗我,最后真带我打车去湾仔寻快餐店。我向她要一张五十蚊*点一份炸鸡桶,配酱专心吃乐色食品吃到两手油。


郑遥坐对面,眼神局促,看我时几回欲言又止。她仍旧漂亮,郑家人都有相似的挺鼻薄唇同无辜眉眼,岁月都格外优渥,顾盼时天真神采仿佛二十出头,我见犹怜。


她问郑棋元对我如何,我胡乱点头敷衍她。


刚来港时我曾让郑棋元帮我买一支手机,看到国外号码都会期待是她call我,然而每每落空,有些事也就了然。我成年后想起郑遥,只是失笑,不觉得愤怒。


她这一世都未长大过,好像是长在奇怪玻璃房,否则点解*天生只知道要爱,全不懂得责任义务,不懂得要为选择埋单。大学时不顾旁人阻拦一定要与徐贵生恋爱,后来被正室追打上门闹到学校,郑遥那时已经有我,二话不讲瞒住家中退学,我阿婆那时还在世,迢迢从沈阳跑到榕城,哭也哭、打也打,无奈郑遥铁了心痴缠,讲你从此不用管我。同徐贵生地下拍拖三年不讨要名分不说,居然没攒到一厘家俬,全心相信对方有情饮水饱这类甜蜜语言。最后徐贵生生意遭挫,将郑遥和我扫地出门来向太太表白改过衷心,郑遥一个拖着小孩的大学肄业生,画画品茶插花还会一些,去哪里搵这样的工?如何谋生?到头还是厚颜回家。那时阿婆已经不在,舅公四处打点总算塞进学校当图书管理员,没两年搭上校内鬼佬交换生。鬼佬毕业许诺婚礼绿卡说要带她回美国,独独一个条件:只是钟意二人世界,不可以带埋*细路仔。


郑遥说宝贝你不要怪妈妈,妈妈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就擦净手指酱汁把包装纸团作团,然后仰脸冲她笑露八颗牙说我知道。


吃完东西外面天忽然转阴,好在阿丹的车已停在店外街边,回到白沙湾时郑棋元难得在家。他最近迷恋摄影,正闷头研究新买长焦镜,听到动静瞥过来一眼,招手叫我过去身边问我是否识得那上面英文字,上礼拜刚教过我。


郑遥叫他小迪,郑棋元不应声。她拎着铂金包站在玄关,露出泫然神色。


郑棋元拍拍我后颈叫我去温书,我知道他是要和郑遥讲话,就乖乖抱书包上楼,拐过角时楼梯扶手栏罅隙之间漏见郑棋元倏忽沉下来的面孔,同隐隐约约一句“你来干什么”。我有意听壁脚,但他们没说几句就进了书房。


荣姐叫我吃晚餐,菜足足够三人分量,盐烧方利鱼甜酱片皮鸭,点心件件卖相味道都落过心思。可书房大门还是紧闭。


我印象中郑棋元很少疾言厉色,即使生气也是多冷脸少火滚,懒得与人争口舌,但今天不同寻常,门后郑遥高声说了句什么,郑迪厉声打断她,然后话声又渐渐低,仿佛有人哭泣起来。


我味如嚼蜡吃完,在客厅心不在焉看《古灵精探》,直到两集播完书房门才打开,郑遥双目红肿,郑棋元面色亦很难看。我站起身不知该说什么,郑遥左手攥张纸巾,右手抓得名贵包包起皱,走来我面前,抬起手,我犹豫一秒到底未躲,由她手指微凉温度轻轻落我发心,轻得好似触碰一座流沙堆塔。


窗外又落起雨,有窗户未阖严密,风鼓动窗框嘎吱响。荣姐连忙去关窗,郑遥将要出口话语被这阵响动截断,再讲不出来了。她眼里情绪从愧疚复杂到愤懑,一咬唇反身就走,高跟笃笃径直踩出门。荣姐阿呀一声想去劝,讲总要等雨停再走罢,郑棋元却喝止说别拦她——!让她走!


门被摔上的震动消弭,郑棋元才卸力,拖动脚步,拿手机拨号码,吩咐阿丹开车送她去机场酒店。他音量很小,要被沥沥雨声湮没,像面疲惫、易碎磨砂玻璃。


细路仔:小孩子

点解:为什么

五十蚊:五十元


05


那晚郑棋元照样九点过半钟就催我上床。


天文台挂七号风球,台风恣睢里雨不见止反阵仗愈大,迫近午夜更响起隆隆雷声。我在床上翻覆良久,终于一骨碌爬起上到三楼,主卧大门下透漏一线灯光,我因此知道主人未睡。伸手想敲,谁知门其实冇锁,一碰到就吱呀张开。


郑棋元靠坐床头,长睡袍覆住交叠两腿,点一盏暖黄色小壁灯,手边空高脚杯,食指中指挟一支细烟,烟盅密麻麻塞满。我被尼古丁气味激得缩鼻,郑棋元少少吃惊,碾掉烟头打量我一下,“做什么夜半不睡?”他转移视线往下觑见光裸双脚,拧起眉毛:“讲多少遍……”


我难得紧张抱紧怀中枕头:“我不要独自睡。”他问点解,我脑中乱乱,外面正好一阵白亮,便随口乱编说怕闪电行雷,吓得睡不着。


郑棋元“噗”一声,眉心松动,露出好笑表情,故意用白话调侃“都是大个仔啦,唔好咁细胆。”(是大孩子了,不可以胆子这么小。)我站在原地不动,咬住下嘴唇盯住他不讲话,郑棋元同我对视一分钟败下阵来,叹气作出艰难决定,拍拍身边kingsize大床。


我抿嘴压住飞起嘴角,迅速从床尾爬上去,把我的蓝色枕头安置在他大一号灰色枕头侧旁。郑棋元盥洗回来一脸嫌弃样,看看我脚再看看蚕丝床单,显然忍住好多mean言语,面色郁闷地抬手熄掉壁灯,拉高被面躺下。


外面落雨不停,击打棚檐瓦片叮叮当当,响雷连绵到天边,这样的台风天港岛像足被风暴云团包裹,倘使住在高层,会错觉身处太平洋中心小舟。


黑暗中耳朵机敏,我听见自己与郑棋元两道呼吸声,我无睡意,他亦很清明。


我翻个身对住他。他背向我,睡姿脊背弯曲膝盖蜷起,睡衣领口露出一厘文身图案,似皮肤上生长迤逦枝蔓植物。我小小声叫他名字,他安静一息,才嗯声作应答,翻过来平躺,望住天花板,眼睛好亮,鼻梁棱线清晰像瘦金书撇捺。


我说郑迪我不困,他竟欣然陪我吹水*。郑棋元一直闭口不谈郑遥,但今天破例,说起他俩廿年前故事。郑棋元说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右手掌有疤痕展不平?原来是小时在化粪池玩,一脚踩空险些跌落没命,郑遥拼劲推他,自己却烫伤左髀*,做手术时只好截取手掌皮肤来植。他描述往事声音凉风温柔,我看到他眼中潋滟波光。郑棋元讲十几岁时郑遥已出落动人,在学校舞蹈队得到重用,老师说独得天赋怎么好浪费,荐她去北京进修。


我问后来发生甚么,郑棋元沉默好久,才终于开口说:“她其实是个合格姐姐,对我并不坏。”


我隐约知道郑棋元与郑遥的心结在外婆去世,不想再问,犹犹豫豫蹭到郑棋元身边,一手去够他外侧肩膀,胳臂横在胸口,笨手拙脚给他半个蹩脚拥抱。郑棋元先是惊讶,又露出笑,忍俊不禁拍拍我小臂:对唔住,怎么要你安慰我。


他说徐均朔,她不是个恶人。我松开郑棋元,钻回自己被中裹好平躺,像荣姐做的marshmallow球裹好朱古力,只同他挨住小小一块肩头。我回答知道了,我不会恨她。


郑遥不是好女儿不是好母亲,但四四六六拆掂*,我多谢她替我想到最善去处,把我交给郑棋元。


髀:大腿

吹水:聊天,闲聊

四四六六:算清楚账


06


二零零九年我升上中学,郑棋元让我自己下决定,我未去贵族私校,选择校风极严的官立中学,学生个个出类拔萃学业超卓,年年文凭试派位发榜成绩辉煌,读起来自然十倍辛苦。


郑棋元嘴巴刻薄,讲你选了不要后悔,等下看到朋友田径游泳开趴,你却要走路都背牛顿定律,学到眼袋落心口只拿A minus,到那时心理失衡不要拜托我帮你转校。他嘴上虽这样讲,九月却忽然给我一抽锁匙,说新购置港苑豪庭一套公寓,恰好在学校附近。


我很承他情。


十六岁过生,我请了八九个死党,不便带去白沙湾,就在小Loft开趴。说来奇怪,圣约翰明明男仔数量占多,却有许多女生同我关系良好,顾氏百货公子发表看法,讲我中三时演出话剧王子复仇记*,扮Hamlet黑色碎屑中几多癫狂挣扎,我向来泪点忽高忽低,首演在台上哭到花妆,Ophilia演员看到傻眼,好险忘词。


顾易转述学姐评价:弟弟流泪模样脆弱带坚强,委屈兼有倔犟,看起来心中好像搅打cream,好痛锡佢(好怜爱他)。我尬到脚趾抓地勒令他收声,顾易满面笑容唏嘘不已:难怪,难怪。难怪我们阿朔哥最受妹仔欢迎,却无人表白芳心,原来都想做你姊姊。我气结又无处反驳,只好不理他。


生辰当天郑棋元让Denny送来礼物,是一台最新款手提电脑,我猜是Denny代为选购。Denny说郑棋元今天上重要通告,我说知道,然后对他道谢,但未同他讲晚上聚会打算,连蛋糕蜡烛都是同学从美心店里买来。所以十点多郑棋元忽然出现,屋里我们屋外他全都大吓一跳。


郑棋元从帽到鞋一身漆黑,他脸小,Gucci墨镜加口罩几乎挡到完全,手握门把看见玄关散十七八只鞋,抬眼墙上贴满气球彩带,客厅一票少男少女嘈嘈闹闹,正起哄我与一位女同学玩pocky kiss。那女生脸颊粉粉有虎牙,笑起来两分神似广末凉子。她嘴上骂痴线,其实好配合,眼里有藏不住期待,我正迟疑,刚好被郑棋元打断,其实大松一口气。


同学们一眼未认出他,问是否是我哥哥?等郑棋元摘掉伪装假面,纷纷不可置信,倒提凉气。只有顾易早识内情,老神在在同他招呼:“Uncle Shawn,long time no see呀。”


郑棋元嘬腮,我知他一定肚里翻白眼,差点笑出声。


等同学们都告辞,郑棋元叉腰看桌上狼藉杯盘,遍地果壳糖纸汽水瓶,甚至还有擦过嘴巴纸巾,我窥他神色已在爆发边缘,立刻站起卖乖说Don't worry啦我即刻清理。郑棋元叹口气阻止我:算啦,明天叫荣姐过来一次,你好歹也是sweet sixteen寿星公,不好劳动。


我这时才发觉他非空手到来,提一支雪莉酒,看精美包装就知价钱不菲。郑棋元笑出猫纹:“别误会,酒供我自己,你饮咸柠七。”


客厅七国咁乱*无处落脚,只好去阳台。港岛夜色温柔,空中有不知来处烟花此起彼伏,金银线乱乱交错,绣凡人不懂的深意符文。维港灯火辉煌,但穿越一英里晚风,传到这小小窗口也只残余阑珊光雾。郑棋元怕冷,把卫衣双袖拉长盖住手指,顶住下巴玩火机。他忽然问,“那个妹妹”,郑棋元比划一下额前,“齐刘海那个,喜欢你喔。”


这句话不是疑问语气,直接剥夺我承认或否认资格。郑棋元似笑非笑:“小朋友真好懂……所以呢,你钟唔钟意人家(喜不喜欢她)?”


我喉结滚动一下,视线觑见他小臂仿佛又有新添文身,一时走神忘记回答。他只当我面皮薄怕羞,笑到捧腹。我都费事*解释由得他笑,他好久才平复,忽然字正腔圆喊我大名,一副严肃表情:“徐均朔同学,你要当心。”


我斜他一眼,眼中疑问,郑迪抱住一边膝盖,扳正我肩膀叫我直视他明亮眼睛:“恋爱都无所谓,高中生青少年荷尔蒙旺盛,有罗曼蒂克故事正常,但你要当心,不许莽撞。要对女孩负责。”他最后一句换普通话讲得好认真,说“女孩”时加卷起舌的奇怪尾音,粘连温柔。


我老实点头,他一脸怀疑,追问我明不明白话中含义,我脸这时候才真正白变换作红,提高分贝大声说“学校有常识课啊”,郑棋元仍然不放过,又问知不知道应该采取什么措施?


我其实自己也不懂,为何接受这人的性教育会格外无敌尴尬,只是扭住双手克制崩溃心情,几乎咬牙切齿说知道,偏偏郑棋元一无所觉,还在神情无辜催我答案:要用到什么,知道那你讲呀!


我忍无可忍朝他大喊“袋*!套!condom!OK了吗!”,然后在他问完“知不知具体使用办法”之前落荒而逃。


哦,我还忘记回答,我不喜欢广末凉子。



王子复仇记:哈姆雷特

七国咁乱:乱七八糟

袋:套

费事:懒得



07


郑棋元不是拼命工作类型,常讲要不是有我这个细仔要养,好多通告都费事接。他三十岁得到金马提名,只是同奖项擦肩而过,影迷都说好遗憾,但他自己仿佛一点不放心上。


三十岁后郑棋元拍戏愈少,算来一年摊一部都难。他会赚更会花,血拼时常不看标价,上月去纽西兰拍杂志刚花七万港币购一尊形状诡异毛利人木雕,运回家中摆在客厅,我不每天回白沙湾住因此事先不知,周末夜里开门正对上红木雕塑阴森微笑脸红吓到跌跤。


我曾向郑棋元会计问他的财务状况,好在他行大运,刚有积蓄时即在两岸购置几处房产,后交给专业wealth management运作,其实家底不薄,只是他自己不在意。假设阿丹包藏祸心做手脚,恐怕他都蒙在鼓里。


二零一四年,Sir Run Run Shaw*去世落幕传奇,港岛时事光怪陆离,而郑棋元两耳不闻窗外事,忙着拍拖。


他新男友Anthony是出道不久年轻模特,刚在巴黎fashion week崭露头角,和郑棋元高桌晚宴相识,来电之后例牌抄牌*,火速恋爱。Anthony中法混血灰绿眼瞳,矜贵长相修长身材,对自己姿容亦有正确认识,举手投足气质漂亮到几分嚣张。


郑棋元从未瞒住我性向,从我到港岛起,断续遇见男人送他回家,在门厅耳鬓厮磨一吻再吻。大约是那时我太小,他和历任男伴又样貌出众,看起来赏心悦目,谁见恐怕都只得感慨一句“好靓仔”,竟然未发觉哪里奇怪。


七八年过去我也渐渐归纳概括他口味,不可以太夸张肌肉,也不可太瘦,最好身材精练流畅,轮廓要深眉眼要浓,紧要是穿衣要靓。这样一对照,Anthony可以算十分合格质优。


耶诞节是公共假期,圣约翰也要放学生回家过holiday。第二天不必上堂,前夜当然要出来玩。一四年港岛还未修例禁止卖酒给未成年,顾公子及时行乐,邀我前往遮打道新开业rooftop酒吧领略资本主义世界纸醉金迷。我提前告诉郑棋元晚上计划外宿,谁知这天好衰唔衰*,顾少小女朋友忽然肚痛,几个电话连环call来,终究逃不掉被抓走关怀慰问。


这天广末凉子也在,她英文名叫Melody,穿一条艳丽红裙,不畏惧微凉气温露出大片光洁肩膀。妹仔化精致妆容,新修眉尾窄窄,好似燕子雀跃翅翼,坏在无端白事用余光偷看我数次。顾易挂断电话时Melody恰恰起身,手上一杯Singapore sling,我察觉她走来时注目视线,立马对顾易说:我可开车送你去,省得你等司机来耽误时间,我想Jessy一定已在暴躁边缘。


Sir Run Run Shaw:邵逸夫

例牌:按惯例 抄牌:拿联系方式

好衰唔衰:遇到霉运



08


送完顾太子,我不想再回中环,于是给同学留言讲身体不适叫他们好好玩,然后返回住处。


后来我时常后悔当时应该乖乖和同龄人聚会,不该忽然出现在港丽豪庭。如此就可避免目睹玄关到房门逶迤一路衣物,客厅音响还放低低爵士乐,男声哼唱“Your fingers touched the string of my heart”*。


我僵立客厅,听到门内紧锣密鼓,正是酣战。


这里不比白沙湾,家私大抵都是宜家买来,平货无好货,床架做规律运动发出极清楚嘎吱响声,间杂还有二人模糊带笑讲话声,不知说哪国鸟语。忽然一声长喘好似痛苦好似快慰,过半又被截断只剩下闷闷声响,想一想便知是被嘴巴堵住——


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在脑内摹画场景,不敢再听下去,火速逃去书房关上门,胃里装一个钟前喝Mojito,明明极低度数却好似延迟发挥强力效用,酒精分解冲得脑管发涨、眼睛发红。


其实我可以找到地方收留一晚,但鬼使神差,删掉打好讯息。我桌前站一刻,椅上坐一刻,刷一刻FB,发觉满屏都是男女朋友秀恩爱合照,看到更加心燥,一骨碌站起推开窗户吹冷风:


徐均朔,有自唔在,罗苦来辛*,活该活该!


哪位名人闹市中读书,真真正正好劲。我连试图玩游戏都心不在焉,被队友狂骂痴线扑街,呆呆看基地水晶爆炸打出defeat,终于承认我还在回想刚刚听到那几声模糊动静。


是郑棋元吗?应当是。虽然我没问过“你在上在下”这类尴尬问题,但从他与Anthony体型差距亦不难有自己猜测。但又好陌生,并不十分柔媚,但既低又醇,嗓眼拖出一丝裂帛质地沙哑,尾音隐约哭腔,像是被欺负得好惨。


怎么这样?那个Anthony明明一副性冷淡相……算了,不干我事。我只是在书房坐到手脚寒冷腰酸背痛,所以生气。


我开门凝神听了一分钟,客房鏖战仿佛告一段落,终于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卧室。屁股刚落到床上,一墙之隔忽然一声钝响,仿佛有人被摁住手掌一下锤在背面。哗,原来中场休息,跟住又是波涛汹涌,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轻拢慢捻抹复挑,银瓶乍破水浆迸,背完全篇琵琶行还不鸣金收兵。


远方玫瑰堂敲钟,十二点平安夜走到结束,同我理智耐心一起告罄。


我打开门冲出房,在客卧门上哐哐哐重重锤三下。里面嗯嗯啊啊吹拉弹奏万籁,瞬间扼住脖子一齐哑巴。


我抓起大衣出门,防盗门摔到震天响,楼道声控灯光全亮,心里恶毒想:对唔住Anthony,你倘若日后有难言阴影都赖Shawn郑带你来错地方,不要算我头上。



09


就算平安夜处处打烊,便利店也照常24h开放。seven-eleven灯牌夜幕中发光,像乌黑海面围住灯塔一星萤火,柜里永远有温温豆奶同雀巢咖啡,收容夤夜收工路人的辘辘饥肠。


节日深夜大家各有安排归宿,7-11门庭冷清,只有五六十岁年纪阿嬷坐柜台后收银,无客人就听收音机。


我跑下楼时未拿包,口袋里总共十五蚊零钱,刚好买一盒烧麦加一杯杨枝甘露,扎小洞眼,借微波炉叮一分五十秒,靠住桌板站着吃。杨枝甘露这类饮品,我不嗜糖只觉得一般般,喝多仿佛黏住嗓眼,其实是郑棋元挚爱。他好爱食甜,雪柜中常常有蛋糕,家里lounge打开一定找到果汁软糖麦提莎*,偏偏生吃不胖,不知是什么道理。


我正走神,忽然有人站到我旁边,把手上东西摆上桌台,一瓶杨枝甘露、一包薄荷烟。


郑棋元戴黑渔夫帽,帽檐低低压住眉眼,裹Burberry风衣,腰带束紧,肩背削瘦。柜台后阿嬷还是专心听节目,完全不知深夜光顾客人是最当红电影明星。


他领口掩得十足严实,只露出小片皮肤,看不出里层衣物。我瞥他一眼就移开视线,专心吃我的最后一颗马蹄肉烧麦。


他问我怎么突然回家,不是说同朋友玩?


声音里残余情事后暗哑。我想烧麦凉了真的好难食,用一次性叉捣来捣去,败尽胃口。我假笑一下讲唔好意思啊,是我不该回来剥花生*,破坏你们浪漫夜晚。


郑棋元皱着眉唇角隐约笑,是一种无奈又无所谓的熟悉神情。他叹气:我刚好在附近,今晚难拦的士,又不想打搅阿丹,你说不在家住才带来这边。


他有理有节,我胡搅蛮缠。我问Anthony呢,你就这样出来,把人家抛在楼上?他说先叫小安走了,我猛灌一口饮料,咬牙切齿嚼西米,心想有冇搞错啊,这可是耶诞节,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都可以耐住不生气,“小安”确实是有很爱你。


午夜港岛安静如另一世界。沿街店铺将乐色丢出门外道旁堆山等垃圾车凌晨收走,街市只余一家瓜果摊未收,亮着一只电灯胆,几个叔公围坐那里吹水。我擦净手扔掉包装盒,郑迪也几口喝完杨枝甘露,底部残留一点芒果,他就咬住吸管吸到杯瘪,毫不在意做派穷酸,一点不像锦衣玉食大明星。他终于吃到那口果肉,心满意足扔掉塑料杯。


我跟着他走出7-11,拐街角穿马路回家。郑棋元却未径直进公寓楼,反而在台阶上停步。我觑见他从内袋掏出火机夹在掌中,知是犯瘾要食支烟。他叫我先上去睡,我站着未动,问他这个Anthony是要定下来了吗?


郑棋元偏头点着火,烟头随他呼吸复暗复明,像唱诗班乐童捧在掌中如豆烛光。他仰头吐一口尼古丁,却不回答我提问。我当他默认,忍不住又道:讲到底我也算你为数不多亲朋,何时带给我正式介绍?


他不置可否眯眼,讲你不是常劝我年纪不小该收心安定,我听进你话,岂不该高兴。


他态度太气定神闲,领口松动一些露出隐约暧昧痕迹,我听见自己烦躁语气:“但你眼光一般,我看这位不太行。”


“你又不了解他,怎知不行?”


Anthony样貌谈吐处处过关,我其实不知他哪里不行。但我不可撤回结论,必须努力找依据back up,绞尽脑汁说他…他年纪太小。郑棋元吸烟动作顿住,从垂落刘海间隙中看我,忽然春风皱水般莞尔一笑,轻轻“哦”一声,难辨是否疑问语气。


我被他看到无名心慌,匆忙移开眼不愿对视,听他忽然笑问:“怎么,你想试吗?”


我还在纠结“年纪太小”的问题,听到这句话心中方寸大乱,惊骇看他,郑棋元却很无辜神色,弹一弹烟灰:我说烟。


是因为我方才盯着他的手。


我发觉自己误会,脊背一松,咽咽吐沫克制脱缰心跳。郑棋元手白净修长,Cartier黑曜石戒指吻住万宝路细细身体,这样手势竟像足拈花。换做往常我一定严词拒绝,再加一句啰嗦唠叨劝他保护嗓子少食烟,可今夜中天有月十里无风,我受到某种奇异蛊惑,从他手中接过燃一半的烟卷。他抽黑冰,薄荷味道好凉,我还未来得及为间接接吻心乱,醒脑凉风毫无防备呛进喉咙肺腑,我完全不会过肺,俯身咳出眼泪。


郑棋元笑得前仰后合,眼角出现漂亮褶皱,好似泼墨写意山水。


他取走烟,摸摸我头发,对我讲:“均朔,Merry Christmas.”



歌:张国荣 A Thousand Dreams Of You

有自唔在,罗苦来辛:自找苦吃

麦提莎:麦丽素

剥花生:类似当电灯泡



10


实际安东尼并未在我生活占据太久。好似每个人青春期都出现过一类角色,带资进组,天降出场,迅速拍完走马灯一样繁杂戏份,某天平白消失,遁迹过程既突然又缓慢,以至不易察觉,要等后来翻阅日记、或是师奶们玩牌追忆往事,信誓旦旦讲确有此人,才敢肯定不是臆造出来记忆。


最后印象是十八岁成人礼,郑棋元替我举办宴会,Anthony携礼物光临,到得好早,在院落同我谈话,态度亲热。那之后因我决定dse考同国外申请两手准备,叠埋心水*扑在升学申请事宜,工作量double忙到脚不点地,连郑棋元都好少见,等我开春递完application,郑棋元已*斩缆干净恢复单身,戒指换作一枚宝格丽铂金。


我问起过一回点解分手,郑棋元翘埋双手悠悠道:年纪太小。


我语塞,从此不敢再问。


等我考学完毕得闲,大明星Shawn却忙碌起来。他终于想起该搵钱顾家,洽谈接下一部电影,拟定七月进棚。


放假第一天我同郑棋元一道吃早餐,知道他为贴合人物形象开始减肥,关键是少食蛋白质,好令肌肉快快流失,所以自觉帮他消灭盘中煎蛋和烘豆。


郑棋元将电话开扬声器好解放双手专心抹油占*,阿丹在那头讲先前跟包妹妹怀上BB回家养胎,需要为郑棋元找新助理。


我忽然心念一动,吞掉口中食物:助理有什么要求?


Denny迟疑一下,郑棋元抬头投来目光。


我沉着表情:我又无事可做,比起去咖啡店part time拿五十港币时薪,还不如帮你忙。


阿丹不敢决断,等老世发话。郑棋元搔搔鼻尖眯眼望我,问我是否知道助理要做些什么工作,我偏头想一想,如实回答不知道。郑棋元哗一声:不知道就自告奋勇?


我镇定以对:但我最了解你。招来新人,知不知你每日作息?订餐清不清楚你忌口?买咖啡知不知你奶要soya糖要两包?


Denny电话那头忍不住调侃:“Shawn,佢咁醒目,唔洗担心考试肥佬咗!”(他那么聪明,不用担心考试考不好啦)


我余光偷偷看,郑棋元也露出笑意。


兼职到手,我有良好敬业精神提前做功课,正大光明偷看郑棋元剧本。新电影名叫《世和》,与郑棋元饰演男一号同名。戏没有女主角,另一位主角亦是男性。


其实港影同性恋题材常见,九七前后神作频现,千禧年后佳片无几。郑棋元虽未公开出柜,但也未严正否认过性向传言,小报花边写厌关于他的男男绯闻。经纪文姐所以不赞同他接基佬电影,但郑棋元捱夜读完故事,第二日早晨眼红红,讲他好钟意,一定要演。文姐请工作室另一话事人林家三少劝阻他,谁知林家璁向来不干涉郑迪选戏,听闻消息只说:你拦不住他啦,他已认准,不叫他演要闹罢工,凭他去吧。


总之七月三日朝南拜,点香烧猪卤牛,《世和》开机。


我跟着郑棋元搭飞机到北京,正式进组。我自从幼时被送到港岛,虽然节假日也同朋友回内地玩,但多在上海深圳,好少来北方,紧赶上北京潮湿时节,暴雨下到爽快淋漓,小孩顶书包街上欢脱踩水,草绿姜黄从地底迸发,同南方霪霪霏霏漫长雨季又好不同。


导演是大导演,但行事无架子,大家称呼他阿关。与郑棋元演对手戏男演员Dickson是阿关刚发掘新人,比我只大三岁,演过不入流广告片讲“哗好惹味(好好吃)”这类痴线台词,但相貌讨喜,英俊眉目笑起有酒凹,见面问好一口一个Shawn哥,郑棋元伸手不打笑脸人,难免也要客气应对。


世和的开头像老套罗曼故事:贫穷画家萧世和独自远渡重洋,被华人富商聘做家庭美术教师,遇见富商刚刚成年的独子陈颂贤。


虽然郑棋元电影我部部看过,但荧屏同现场完全不同,第一镜拍群像,陈家餐厅众人用餐,世和初来乍到,由陈太向大家介绍。


一喊action,监视器屏上的青年人通身气场遽然变化,坐姿拘束举止谨慎,动叉切割食物不意发出清脆响动,他眼睫细微一颤,余光仿佛很想去看有无人注意却又忍住,指尖攥住微微泛白。


镜头下不再是Shawn郑,而是萧世和。孤身远渡重洋、赖长辈人情找到容身罅隙的萧世和,敏感、自卑、自负……


颂贤问世和萧老师今年几大,世和犹豫一下答道:二十九。少年人脸孔露出少少恶劣笑容,语气轻薄:老师不会骗人吧?看起来好小,仿佛大学未毕业。世和撞入他直白摹画目光,烫伤一般迅速逃开,眉心难以察觉敛起。


场务抱手站我身边看,导演喊“卡”时喟叹:Shawn真是天生食这碗饭。


叠埋心水:专心致志,一心一意

斩缆:分手

油占:黄油+果酱


11


我身为助理,分内工作是照顾演员起居,因此顺理成章和郑棋元住套间。他演戏期间嗜爱尼古丁,有时同阿关夜间谈戏,半钟头费掉半包。我看到心惊,不顾他反对没收四只zippo,规定只许在我眼皮下抽烟,每日最多三支。郑棋元一度试图发挥偶像特权要外卖小妹捎带火机,先后被我抓到五次,才消停放弃念头。


剧本上写故事发生在United States,但即使大制作金主也要悭钱,不好当大花洒,因此陈家、世和出租屋这两处室内戏都放在北京拍摄,租下一幢八十年代西式洋楼搭布景。 


我第一次看拍电影,才知原来拍戏不按故事顺序,开镜不久就是世和与颂贤同居。


电影中段颂贤家中陡生变数,陈父入狱取保候审,陈母连夜回台湾筹钱,陈宅日日有人上门泼漆追债,颂贤不敢回家在街头游荡,被街区不良少年扒走荷包,头上更挨一砖,昏昏沉沉叫世和碰见,捡回小公寓收留。


这是全篇情感最浓高潮,是浮生偷裁甜蜜桥段,亲吻做爱颠倒世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好像姓名都无意义,身份年纪性别差距也化灰烬,天地齑粉,但冷气机嗡嗡作响的陈旧出租屋变世外乌托邦,容纳一对情人暧昧名分。


阿关要郑棋元和Dickson尽快培养感情,否则难拍出热恋情状,后生仔谨遵嘱咐,天天勤力来找郑棋元。这是为工作服务,我当然无意见,只是他的助手太客气,快三十年纪非要称呼我朔哥,更处处替我做事,使我工作变好无聊。


无聊动起其他心思。我和场记常常吹水渐渐混熟,向他打听周边,他操台湾腔绘声绘色描述附近出名销金窟:白家大院啦,过去是礼亲王府,散客要提前订座,里面服务员都穿古装,想吃龙肝凤髓都没问题喔。


我用搜索引擎找给郑棋元看,他一边配合发型师仰脸吹造型,一边伸出指头划拉两下:想吃这个?


我朝他眨巴眼,Uncle Shawn收回手检查镜中造型,财大气粗欣然应允:OK啊,你看哪天不排我的戏。


你埋单?


他从镜中晲我一眼,笑说你想请客也可以,下月只发你一半薪水,好不好?


阿关一向体谅演员好好人,不像其他导演凑满室内戏开大夜车,统筹排时间也平均,找郑棋元available一天不是易事。


那天我等到十一点按捺不住,兴致勃勃敲开郑棋元门,开灯拉窗帘倒水挤牙膏,乒乒乓乓声响催他半睡半醒坐起,顶乱发打湿漉漉哈欠。


他无起床气,但一觉睡醒会懵,聪明大脑要花五分钟重启,攻击性距离感都暂时turn off,像乖乖小朋友。


我把郑棋元从床上拉起来,推进洗手间,他睡眼惺忪毫不反抗。


我愉快哼歌一边取出搭好衣服,忽然外间有人叩门。我走过去,看到Dickson阳光灿烂英俊笑脸:你好呀阿朔,Shawn哥仲未起身(Shawn哥还没起来吗)?


郑棋元在身后问:Dickson,找我有事?年轻人笑道上午拍得不顺被阿关训,但阿关从不把话讲具体,只让他好好琢磨,有地方琢磨不明白,想找哥聊一聊。郑棋元说下午晚点好吗?Dickson啊一声,露出失落为难神色讲五点已安排媒体采访,又很善解人意,低头说没关系没关系。


我回头看到郑棋元犹豫神色,心道扑街。果然下一秒他含歉意转向我:均朔,不然你拿我卡,自己先去——


哦,自己去就自己去。我龇牙笑:“你哋慢慢啊,唔阻你哋啦!”


郑棋元人脉雄厚神通广大,订得VIP临湖包厢,雕梁画栋美不胜收。我挥他人之霍,把菜牌按价格降序点单,必选是花哨噱头名目,诸如渤海鲍鱼水晶鹅肝,经理浸淫商界多年竟然动恻隐之心,劝我夏天不宜食鹿肉,但我一意孤行,执意要尝爱新觉罗弘历同款鹿肉馅的饼。


侍应生都是二十岁古典美人,穿织金比甲同洒花马面裙,挽袖斟酒露出葱管指甲和霜雪手腕,芙蓉面带春风,问我您吉祥?


本来是很吉祥的,都怪郑棋元。


白家大院庭中有戏台,即使观众寥落,月琴二胡也敬业陪住昆戏咿咿呀呀,台上人妆面鲜妍顾盼流眄,蝉噪荫浓,慢悠悠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醉扶归点样归,皂罗袍甚么款式,我全不懂,独独听明一句“恰三春哇好处无人见”。奇怪奇怪,点解三十六摄氏度夏天学会伤春?


“你哋”:你们慢慢来,我不打扰你们啦

醉扶归、皂罗袍:《牡丹亭》其中曲子



12


我回房时郑棋元正光脚盘腿坐在沙发上,刚洗过澡,脊背浅浅水汽,黑色线圈发筋绑住为角色蓄长发尾,面前摊开剧本,茶几摆一大盘鲜艳欲滴士多啤梨。


我故意喇口喇面,他却好似毫无所觉,戴金丝框眼镜,面孔温驯无辜:均朔回来啦,帮下手!


我的黑脸无以为继,一下泄气,乖乖坐到对面。


“Dickson请教你什么?”


“他年纪太轻,顺风顺水金菠萝,了解不到苦痛……”


“谁的苦痛?世和?”


郑棋元啃拇指,话声含含糊糊:“颂贤啦。”他又想烟,可惜兜里空空,只好拧开保温杯包一大口水,“颂贤张牙舞爪,明明善良敏感爱读莎翁,强要装顽劣富二代。”


我点头认同。可点解要咁样?


郑棋元微笑,他问我学校是否有高中才来港岛的陆生,我点头。他又问他们是否有共同特点,我想一想答:皮肤白、不喜欢提问、好会考试。


郑棋元唔一声:宾州社区九十percent是白人,讲到华裔小孩就该是好安静好规矩,方程解得快,乖乖仔乖乖女。究竟他们确实这样,还是旁人都讲他们这样,所以只好认同?


我恍然,说我听明白啦,他本来乖,但因为别人觉得他应当乖,所以故意装不乖。


宾果,郑棋元笑,人都怕听别人话自己,又忍不住想听别人话自己,拉扯到死,不确定自己是怎样人。


宾馆吊灯亮晃晃,郑棋元垂下的眼睑薄到透明,睫毛联结面颊细细绒毛碎碎鬓发,镀作奇妙柔软光晕。他专心看剧本我更专心看他,看三分钟忽然喊他名字,问:郑迪,你到港岛时几岁?


郑棋元抬头对上我目光,表情意外怔愣,慢慢转到柔和。他好少躲避话题,这时却语速很快说好了快点对词,又拿话堵我追问,撒娇一样说上人物分析课好累人,不想连授两堂。我闷闷哦一声,努力克制对限量贩产品恼人好奇心,嘴里毫无防备被人塞入一颗饱满果实。汁液太甘甜,顺利截断我思维。


他托腮望着我,想说什么又停止,最后生硬岔开话题,问我饭吃得如何。我这才想起自己本该在生气,刚刻意抿嘴他就伸手掐住我脸颊。我知这是独特示好语言,可以翻译为“好乖”,以及“对唔住今天失约”,而揉乱我头发则读作“下次补给你”。



13


出租屋大约十坪,有小小盥洗室,浴缸是从二手店买来vintage,巴洛克式老虎脚上世纪或许曾镀华丽玫瑰金,总之如今已磨蚀到黯淡铅灰。铜绿浴帘吊挂浴盆上方,尺寸并不恰好,用曲别针折起一掌宽,潮气积久填进陈旧皱纹,沉甸甸半幅拉住风光,漏出漂亮白皙右手,松松握住盆沿。


塑料推拉门吱呀响动,高大轮廓投在帘上,浴中人未注意到,犹自搅扰流水。片刻那只右手松开,展开指尖去够墙钩上毛巾,却被另一只更年轻有力的手捷足先登。


世和骇得一惊,缸中未下完的水随他动作哗啦一声。他轻声责怪来人:做贼一样,我要手边有部电话,现在已经报警。颂贤不错手递给他东西,反而自己矮身去帮世和擦头发,笑出可爱酒凹:你怎么舍得?


他问怎么不用淋浴,世和说坏了,明天下午有人来修。颂贤将湿发拢在掌心隔布料握住,嘱咐顺便记得也给冷气机注氟利昂。家常絮语中毛巾揭开,四只眼睛对视,颂贤忍不住垂首去吻他,手指摸索楔进对方手指,在潮热水汽中扣紧。


阿关讲到这里,站起来亲自给Dickson示意:“他抓住你领子。你不要松开他,直接跨进去,动作不好看无所谓,节奏要有。”


我站在打光师身后,抱着郑棋元的杂物和外套。还不是正式拍摄。浴缸里无水,郑棋元也还穿衬衫,撑着下巴听阿关说戏。阿关道:Shawn,Dickson,唔该你俩摆位置先,我好找机位角度!


我好险掉打杯盖,而Dickson谨遵指示,冇厘犹豫,迈进浴缸膝盖分开跨跪下来,变成十足暧昧姿势。


我脑中疯狂报警:冇眼睇啦徐均朔,唔好再看!


——但我目光不受管,眼甘甘盯住郑棋元,看他一手枕到脑后态度自若,甚至好心传授后辈要领:等下开拍,尽量从右边吻上来,否则挡住镜头。


阿关做整体辅导:颂贤你先亲世和,跟住再退开,给一些eye contact,再摸他的脸,然后再爆发出激烈动作。我不给你们好多限制,这时是化学物质最浓,颂贤一方面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但逃避去想……可以粗暴一些,不要凶神恶煞,是毛手毛脚,而世和呢,就好纵容。


Dickson难掩紧张肢体僵硬,郑棋元善解人意:唔洗惊*,你手放我肩上,这样动作好看一些…可以再近一点,啊呀,我又不咬人。他昂起美丽头颅,大方暴露脆弱喉结,脖颈拖出线条好似迤逦峰峦隐没在半开领口,转水转山、渐行渐远。


我想片场怎么这样热,就算再要逼真也不至于连氟利昂细节都要照做,憋到人眼红气闷,脊背像背住一锅沸腾浆水,泛出此起彼伏黏稠滚烫气泡。


道具组急急忙忙布置,浴缸里放满热水,空气中也要补喷水汽。郑棋元上身赤裸,下身留贴身衣物。阿关看起来似天真艺术家,其实深谙如何使用菲林迷住观众双眼,道具组受他点播,令缸中蓄的水温尽量高。郑棋元皮肤纸样薄,稍一蒸就透出绯红,鬓发湿湿润润贴住面颊,乌黑眉毛眼睛在潮气中洗过,惊心动魄,秾桃艳李。


阿关还在调整现场,Dickson站在门外掰手指等action,郑棋元躺在水里仰头和补妆化妆师笑说几句小话,又低头百无聊赖水面划圈,忽然朝这边投来目光:均朔!我几乎花足分钟才反应过来是叫我名字,手脚僵硬走过去,眼无处摆,问他需要什么。


他招手要我弯腰,香波气味和热雾几乎扑到我面颊。郑棋元小声说:“赏支烟,就一口,得唔得?”


我大脑宕机,忘记原则予取予求,甚至助纣为虐,为他燃着再递过。


郑棋元露出快乐神情,竟然像足小朋友嗒糖*,可是挟烟手势纯熟,唇一动,有霞色露水不堪美色吻别下颌尖。他小小叹气,把自己更埋进水里,铜绿色砖纸染绿一立方倒影,仿佛绸缎波光裹住郑棋元漂亮身体。我伸手向他索回烟,他装作听不到,反而问阿关好了没有啊,又抱怨水要凉啦。腔调带笑,拖泥带水缠风扰月,轻搔过我耳骨。


通电一样,一个激灵。


我猛然抢走他的烟,转身夺门出去妄图掩饰乱掉方寸,偏偏天不遂人愿,最乞人憎场务出声叫停我动作,把宽大毛巾不由分说塞到手中,含嗔嘱咐:乱跑去哪里?乖乖等Shawn拍完接他。


我欲哭无泪,不知何事做错,要这样受到世上最不人道酷刑,原地看Dickson同郑棋元亲吻、爱抚、热烈对视。我数他摸郑棋元脸颊左边五下、右边七下,还无师自通抚摸嘴唇九秒,确实很会自由发挥,比彩排时议定动作足足多出零点六六倍。


郑棋元太会带情绪,目光蓄积浩荡春江,对手难以抗拒入戏,胶着到抵死缠绵。阿关好满意不喊卡,令世和同颂贤在绝望里以情欲濡沫。


我身上一阵热接替一阵冰凉,心脏缓缓掉下渊薮,预想不久发出巨大坠毁响声,唯一残留理智催促我悄悄把毛巾展开抱住,遮挡住一些不合时宜尴尬反应。



*唔洗惊:不要怕

*嗒糖:吃糖



14


那天我半夜惊醒,恍惚枯坐五分钟,认命爬起来去卫生间,挤沐浴乳偷偷洗内裤。


空气中充斥郑棋元最钟意coconut甜味,我在恍惚中持续机械动作,心底哀叹果然不该吃鹿肉,然而鹿肉也好无辜,怪只怪我自己荒唐,甚至不是戏里人,至多算看客冒失闯入烟花坑,怎么反倒失魂最严重,不好收场。


好多事其实如同胶袋装水,看起来天衣无缝,细针扎开小小阙口就一败涂地,全部泄露。


二零一五年夏天,我不再想与自己掰手腕,承认一件遗憾事实——


我为自己设定地狱难度,践行自己十二岁时愤怒谶言,“傻子才会喜欢郑棋元”。



15


八月,《世和》剧组赴宾夕法尼亚取景。资本世界寸土寸金成本高昂,制片人念咒进度落后,慢性子阿关也扎紧腰带挽起袖管,剧组上上下下都开足马力,我也无机会游玩乡村,每天颠倒昼夜忙到一头烟,得闲只顾抱手阖一阖眼。


不知是不是潜意识早有认知,承认喜欢郑棋元后我出奇平静,仿佛得知加法乘法交换律,领略银河系最浅显道理。性别年龄伦理样样出格,可我重新推演,除非我不是我,除非他不是他,否则这道二零零五年拟定题目试证三万六千次仍会得出雷同今日答案。艾伯特爱因斯坦称之为必然。


拍摄倒数第二天,郑棋元照常要我帮他试戏。我翻一翻剧本,犹豫说郑棋元,这一段多是Dickson台词,你自己背就好了。可郑棋元不管,他懒懒拥枕芯,抱奶瓶一般两手握住波尔多杯,请求不必讲出口,眨眨眼我就妥协。


颂贤:脑袋只是身体的一部分,凭什么没手没脚可以活,没了脑袋就会死?

世和(失笑):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怎么不说心脏,没了心脏也会死啊。

颂贤:那可说不准。

(安静了一会)

颂贤:你知道喜马拉雅山脉,喜马拉雅是什么意思吗?

世和:不知道。也许就是瞎编的。


颂贤(不满地):你为什么总是不看我?

(世和沉默)

颂贤:我早发现了。你看我时总是看鼻梁,两眼中心那里。既显得很尊重,又不必管我是谁、是什么表情。

世和:……我都把你捡回来了,怎么会不管你呢?

颂贤(笑):你这个人,总是避重就轻。

世和:陈颂贤,只要会用always,学你讲话好容易。总是、总是,你总是说总是,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颂贤:我才不了解你!我知道你从广州来,画画得好。还有什么?我连广州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我也不了解爹地妈咪,他们想叫我当美国人,又叫我不要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了解太难了,我看我爸也不了解我妈,但他们也可以一起生活三十年,大不了做完爱不要聊天直接装睡,万事大吉。

世和(局促打断):不要说了,何必讲这些呢?

颂贤(情绪激动):你心里知道我说的对!你永远这样!你明明都知道!你明明也……


我读不下去,戛然停顿。郑棋元“嗯?”了一声,投来疑惑目光。


我已尽力把自己当做无感情朗读者,可是这一句委实太撩是逗非,我心中有鬼难以为继,只能抬头怔忡望住他双眼。


他双眼澄净像湖,但又模糊如湖面灰蓝夜雾。


我大脑一片空白。


时钟被人工调到倍速的十分之一,氧气燃点跌到二十六度,肺腑中爆裂成簇细小的火花。我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倒影和嬗变光阴,恍惚好像返回十年前香格里拉酒店,郑棋元走过来蹲下身,垂询我姓甚名谁。


十年,太平洋变暖海平面上移,巨大机器日夜轰鸣填海作地,城池堆叠积木,中环不夜维港不夜,红漆叮叮车仍旧穿行铜锣湾,油麻地的小巴司机仍旧心水上世纪金曲,而跨海公路桥煌煌向北已迈入第六个夏天。港岛室内处处禁烟,七百万人在摩天大楼缝隙呼吸二氧化碳同尼古丁,每天有三千陌路人化变爱侣,另外三千情人浓复转薄,失散于亚热带潮湿季风。


十年我从细路仔长成和郑迪一般高的大人,他陪伴我成人礼,我陪伴他迈进三十岁人生。十六岁新年郑遥打来电话问我是否愿意去美国和她一同生活,我转述给郑迪知道,这人一面开车一面视镜中投来似笑非笑一瞥:别去了,你去了我怎么办?一人轻描淡写,一人心脏骤停,和现在没有丝毫不同。


我下意识重复一遍那句最危险台词:你明明都知道。



世和沉默,无法作答。

颂贤冷静一些,自嘲笑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世和嗫嚅道:我没有……

颂贤扑上去恶狠狠吻他,像笼中困兽,松开时气喘吁吁:你有。而且萧世和,你他妈的也很蠢。




16


宾州傍晚,萧世和经过陈宅。他知道二楼姜黄窗户是颂贤卧房,那扇磨砂玻璃背后青年人正在写信,正在读书,或者也正出神注视窗外。世和神情如封坚冰,目不斜视经过那栋房子,走出五十米步伐愈急,最后竟然变成狂奔。他穿着衬衫西裤皮鞋,并不适宜这样剧烈动作,姿势仿佛桎梏中徒劳挣扎的囚徒,滑稽到引人发笑,笑完又心生奇怪怜悯。


世和跑出一条街区丢魂落魄,十字路口有单车冒冒失失急转驶出,险些人仰马翻。印第安少年一掌推在他肩上,回头喝骂脏话。镜头动荡,最后只拍残阳之中世和背影,即使对方已经扬长离开,他仍下意识自言自语说Sorry,然后缓慢佝偻下腰,支住双膝,脊背拱起,两道突兀胛骨好似蝴蝶剪掉翅膀留下断裂伤口。


阿关坐在马扎上,后面几个副导演负手站立不讲话。我站在他们身后,缝隙中看到几乎静止的监视器画面,想到多年前郑棋元带我参观展览看陈列古巴比伦楔形文字,我不知阿契美尼德王朝距今足足两千五百年,趴在透明柜台看风化斑驳石板入迷,最后笃定告诉郑棋元写字的人一定在难过。就像现在我有相似笃定,因此好困惑:人类普通身体,怎么可以表达这样浓烈悲伤?


世和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往远走,摄影机后撤,身影变成黑色小点,湮灭进俗世车流。


阿关喊卡,宣布郑棋元戏份杀青。


我赶紧去接郑棋元,帮他脱掉毛呢外套,衬衣被汗浸到透明。众人热烈拍掌庆祝,郑棋元接过副导演手上鲜花抱在怀里,双手合十向大家鞠躬致意。


阿关讲过Shawn演戏是天生最善共情体验派,要演真实痛苦就剖开肚腹翻检心肠,伤敌一千自伤八百。好在他天赋异禀,抽离速度惊人,上一秒哭到脱水,下一秒喊卡就商量宵夜吃云吞还是鱼蛋粉。


而他这次竟然不能立刻出戏。


我站一旁看他,人群散开之后收起笑容,露出疲倦和少少失神。我递给他保温杯,郑棋元看我一眼接过去,小声说多谢。


昨天的静默尴尬仿佛从未发生。郑棋元毫无异样。我只有配合。


*世和故事有部分思路借鉴《无声告白》《周末时光》



17


这一年夏天港岛娱乐圈几件大事发生:关导拍完封刀之作《世和》,一位武打片泰斗人物驾鹤,圈中最大钻石王老五、星程话事人林家璁宣布婚讯。狗仔欲抢独家消息日日蹲守,奈何林少护妻手腕了得,好多娱记搏命也只拍到佳人长发飘飘靓丽背影。


小报负担业绩重任不肯轻易言败,上数十年所有同林家璁有过暧昧传闻男星女星无一幸免,又被拉出炒一遍冷饭。郑棋元好衰唔衰,夜嗨喝醉被拍,第二日苹果日报深谙吸睛之道,斗大字体写“林家璁婚期拟定 郑棋元饮成挞泥”。


一波未平,还有人在旁添乱,Dickson十九岁正妹女友接受正报采访,记者问是否担心Dickson成名后同她掂煲*,靓女矜持一笑说Dickson很会抵抗诱惑啦,只不过现在防女之外还要防男,好辛苦!港媒最善听弦外之音立刻追问,有你存在、金童玉女,难道有人不知好歹?她不知哪一路神经搭错,整色整水轻轻一笑:话唔定啦。(说不准哦)


郑棋元在阳台浇花,蓝牙音响接通来电,speaker里面传出Dickson真诚焦急年轻声音:冇谂到会搞成咁架!(没想到会弄成这样)给Shawn哥添咁多麻烦,Sherry她不是故意,真的对唔住……


我听他俩讲电话,一边翘脚刷Instagram,一只小蚊爬过原木桌面向果盘进发,我随手抄起小报打断它大摇大摆线路,翻过来版面花绿标题,左边基情无限剧照右边Dickson同正妹贴脸热吻,描述狗血淋漓三角关系。


郑棋元笑一笑,放下花漏口吻随意:没关系,随得他点讲。


好哇,Shawn哥大人大量,不像我小肚鸡肠。


但小报并未因他大度轻易放过,看图说话更无禁忌。我午睡醒来接到朋友电话,语气调侃讲朔仔你闷声搞大事!搞得我满头雾水,他才乐不可支发来图片,点开链接图内赫然是我接郑棋元上车画面,大约是某天我路过中环捎他回家,拍起来错位却像足牵手,扫眼配字一眼望见“嫩男”“拖手仔恋情断正”。


哗,先次还是“猜测”这趟干脆“断正”,可见港岛娱记进化自信心,何不直接做专栏剖析影帝的恋情疑云?


腹诽归腹诽,不妨碍我迅速保存那张相片,动动手指发送给郑棋元。


Shawn:[哈哈]

Shawn:拍你好有型


不可怪我不做乖乖外甥,这人又哪里像合格长辈。



掂煲:分手



18


但我未想到狗仔这样神通,竟有本事找到港苑华庭。那时我喝了一些酒,虽未饮到醉,但乙醇也确凿发挥效用,使我其他感官迟钝却对郑棋元的名字过于敏感,听到他的问题渐渐离谱,鬼使神差从门内折身,话出口时也冇三思,脱口道:不要再捕风捉影听妄想症患者胡说,从来只有别人追求他。狗仔闻言大为兴奋,再追问我此话是否等同承认恋情,我不再回答闪身进门,回到屋内才隐隐觉得闯下祸事。


我打电话给郑棋元,努力不心虚地讲述事情经过。他沉默了一下,问我几个记者?我说就一家。郑棋元叹气,说我知道了,会处理的。


他全无质问,我反而无所适从,生出莫名其妙恼怒。


我说你不骂我不经大脑?不问我为什么对记者那样讲?


郑棋元说:因为我都知道啊。


我曾有好多猜测。我想我可能永远不会开口,当然也脑内演练过好多遍假如某天我捅破窗纸会是什么状况,但我总以为必然好激烈,好波澜壮阔荡气回肠,拟腹稿台词怕太像演莎翁,讨论爱情与道德,动辄要提六年十六年,酸掉牙齿。


但一百八十版剧本也未预演过这样情形,我来不及说出一切台词,郑棋元已用微微无奈的、叹气一样理所当然口吻说“因为我都知道啊”。


我受他影响竟也好平静,甚至有些好奇:那你什么打算?


他又叹气,我可以想象他如何后仰摇头。郑棋元说:需要什么打算?然后电波短暂安静。


外人看来惊世骇俗,但我知道这些郑棋元并不在乎。玩牌都有各自规则,这场对峙淘汰唯一标准是他爱不爱我,比道德伦理藩篱还束手无策。


我握着手机慢慢走到窗口,发觉屋外下起雨,加班下工白领西装革履头顶公文包匆匆寻找地铁站。我们两人讲电话的声音错落在雨中,像风吹过弥敦道两侧高大榕树发出的声响。


我换一百零八种措辞,但种种都怕误读,最后怀壮士断腕决心,以最傻版本发问。我说郑迪,你喜欢我吗?


他沉默。他没有立刻说话。


这瞬间沉默反而像天籁,我悬在高空心脏得到救赎,才发觉自己手指攥住栏杆太紧留下深刻红痕。我胃快乐地痛起来,整个人有点发抖。我说郑棋元,你喜欢我的。对不对?


谢天谢地郑棋元不讲假话,他只可避而不谈,却说不出口这句否认。熟悉苦涩都摇摆,可是另外有无穷滚烫甜蜜慢慢攀上我衬衫胸前第二颗扣。郑棋元点起支烟,语序难得颠倒混乱: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十九岁时钟意要命的人,名字都已记不清。你中学也修心理学,你比我懂。雏鸟情结、厄勒拉什么克……


厄勒克特拉,我无奈纠正,那个是说女孩子恋父仇母,不可用在这里……他笑一下说是但啦*,语气又像无意撒娇。


我镇定下来,大脑比DSE考时冷静百倍。发挥全部心智胆识和辩论队学到所有经验,应对这场攸关生死对话。我说你二十九岁心水哪位,又记不记得姓名?郑先生情史丰富难免卡壳,我士气大涨,说所以你的逻辑不严密,缺少控制变量,不可能得出普适结论,因此记不清不一定因为年纪小,也许是人不对。


从我上中学起,讲道理这方面郑棋元就很少讲过我,这次也不例外被我的理论困住,一时不知怎样反驳。


我说你那部戏里,颂贤问过世和‘喜马拉雅是什么意思'。其实一点都不紧要,对于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雪山的名字是无意义词组,它究竟叫喜马拉雅还是尼日利亚,没有区别。但我和他们不同,我会打开google搜索找出答案,哪怕它和我还是毫无关系,但“知道它的名字”这件事确凿构成我的一部分。如果某天你问我它为什么叫喜马拉雅,我会告诉你那是藏语,意思是雪的故乡。从此以后你和别人一同度假登山或看冬奥会,电视屏幕出现这座山峰,每一次你都会想起我。


我说郑棋元,我昨天同时收到Hopkins和科大录取通知。


他好像还在消化我先前的长篇大论,应答迟钝,讲他知道,Denny昨天已经转告。他犹犹豫豫叫我名字,语气疑虑,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因此直接给出答案。我说我确实很想留在你身边,但我会做理智选择。


郑棋元沉沉嗯一声,我手指又收紧,忐忑用出最后最后无赖招数。我说郑棋元,我会去读JHU,但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你不答应我,我会生气和失望,而你知道,青少年心智不成熟,在冲动之下会非常、非常任性。


九岁我都未试过这样手段,像足崇光百货柜台前坐地耍泼细路仔,郑棋元一时吃惊到做不出反应,我闭眼自暴自弃:我知道不能说服你,所以你必须给我时间。你说我太小不许我参赛,那你就不可以判我输。你必须要等我,在你愿意认真考虑我之前,不可以爱别人。


港岛夜中雨水陪灯光,我在二十楼露台望南边,仿佛跨过整片喧嚣霓虹高楼山峦,望见白沙湾十二号三楼窗口勃艮第红窗框,郑棋元靠在那里吐一口烟,说好。



*是但:随便



19


出发前夜,荣姐休息前帮我最后检查一遍行李,箱箧一一打包合拢,细致粘好标签。她到家做工经已十年,少言少语,但对我一直好体贴。荣姐不习惯唠叨,但我看出她有好多挂念,所以抱抱她瘦削肩膀。


郑棋元当天有通告,到家时已经近午夜,我吐掉口中薄荷牙膏泡沫,正预备睡觉。


他来敲我房门,妆发未卸,眼角亮亮,就算时间久脱落一点粉底也还是好漂亮。郑棋元问我登机箱整理好未,证件资料档案是否齐全,机票是否提前check in。我其实全都已经再三确认,但乖乖任由他再次提问,一一点头应答,请他放心。


郑棋元说好,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我无事,送你去机场。我欣然同意,跟住互道晚安,轻轻关上房门,像乐句徐然散场,窗外清冷月光侵略领地,一寸寸斟满红木地板,漫过地毯蒙住想念。


我靠住门板发呆好久,迟钝想要动作,下一秒忽然停驻动作。白沙湾层高三米,二楼到三楼三十四级台阶,可是门外比月亮还安静,我拼命回想不敢确定:刚刚是否听到脚步声?


我又打开门。


走廊灯光已经熄灭,卧室灯光还未开启,港岛不夜城于此瞬间收容短暂黑暗,唯一光源是门外站立的人与我意外相撞目光。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脊背挺直,发丝温暖,神色刹那无措,右手甚至未来得及从把手撤开。


沸沸扬扬舆论场,讲郑生多情又薄情,有人说他重恩有人说他寡义。浮城之中咁多人来来往往,情人知己,酒友过客,从我认识他起他就有坚固城堡和骄傲衣袍,即便是我见到城门软化瞬间也寥寥,但我知道某一处一定藏温柔宝藏,偶尔好运眷顾我能窥到奇妙moments,比如现在我看到他怔忡眼睛,忽然脑中莫名回放他某天带笑语气说“你走了我怎么办”,这样漫不经心,内容却实实在在是失去分寸一句真心挽留。


那天是二零一五年夏季最末一天。午夜钟声荡漾薄扶林*,标志立秋光顾地球,我得到仙女教母迟到十九年第一份礼物,一个轻到不知如何着力的吻。


我凑近时郑棋元没有避开,但微微偏头闭眼,我的嘴唇因此未能严格依循路径,反而薄薄落到他的唇角。


我们身高相仿,这个吻原该好轻松。但我仿佛盛装端热油,三秒钟花光全身气劲。


三秒钟礼物到期,我冇得寸进尺,循规蹈矩退开,小声对他说郑迪,晚安。


*薄扶林:香港地区名



21


华盛顿同香港十二小时时差,正好是钟表对称两轮。


我到美国后片刻唔得闲,看房租房购置家具办理入学,白天忙成陀螺,只有睡前可喘一口气。郑棋元一直不听人劝,作息捱更抵夜家常便饭,我知他往往过午才起,总要等到过零点才联系他,有时发messenger,有时打电话。他起初不大适应,后来渐渐放弃抵抗,我持久温水煮青蛙策略喜见成效,用二十八天培养Shawn郑良好习惯,每周六由我用WhatsApp铃声唤醒。


十二月,我的课业渐入正轨,《世和》赴康城评奖。我大脑短路忘记郑棋元随剧组同行,仍旧在惯例时间致电,打过去听到对面声音才忽然记起。


我心中抱歉,讲对唔住我刚刚忽然忘记,是不是吵醒你?但郑棋元接起来其实好快,声音口齿清楚,不像睡梦中被搅扰。他说没关系,我还没有睡。


iphone屏幕显示巴黎时间凌晨四点,想必天都要亮。我问:这么晚,有工作吗?要不要先去忙?


也不算很忙,郑棋元唔了一声,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我忽然心跳错拍:郑迪,你是不是在等我电话?


他噎住一秒,然后小声辩解,说他本来就在倒时差。


我嗯嗯好好连连应声附和他,咬唇控制笑意。


他没有说不是。


康城:戛纳 实际戛纳评奖时间与此不同,不要当真~



22


《世和》真正获奖时我和郑棋元都好平静,仿佛我们对结果都早有预计,好似瓜熟蒂落,麦穗应季成熟,水珠历久聚集当然汇合湖泊。


好巧典礼隔天是我生辰,Uncle Shawn给我的生日礼物和我为他准备的贺礼几乎同时寄到对方手中。他送我一台微单相机,稀少型号在我wishlist逡巡好久,我未告诉过郑棋元,不知他从何处得知。我手笔不如郑棋元阔绰,缎带天鹅绒盒拆开露出一本相片集。


当初《世和》拍摄我跟随全程,那时道具组布景室内陈设,需要使用二位主演拍立得装饰爱巢,任务完成后我借来那台闲置宝丽来,SX70恰是中山美穗相同型号,还被郑迪调侃少年情怀。我不辩解,随手记录好多郑棋元零散瞬间。他在片场抽烟,盖大衣偷睡,啃苹果,食盒饭,化完妆勒着发带对词。有的哭,有的笑,有些出神,有些专注,好多光影富有魂灵瞬间全部显影胶片,堆叠流金轨迹。


华盛顿时间十八点华灯初上,郑棋元从几千公里外打来电话,讲礼物已收到,他好中意。电话线那端环境音嘈杂仿佛后台化妆间,窸窸窣窣想必是相片主人一页页翻阅作品。一个女声好奇凑近,操纯正伦敦腔调英文问是否是粉丝寄来,郑棋元笑道“Sort of”,停顿一息又增添额外说明,“someone close to me”。来人恍然大悟,真心实意夸奖,故意调笑拍立得点解比本人还靓。郑棋元难得收敛尖牙利嘴,反而莞尔一笑认同,说是啊,他拍我一直好好看。


我隔过图书馆流光溢彩玻璃幕墙,看路灯拉扯道路行人倥偬往来倒影,温习“想念”这一简单词组复杂意义。


郑遥还在美国。她已和第三任丈夫离婚,我多出一个芭比一样棕发棕眼混血细妹,中文名字叫做郑如意。郑遥不再年轻,但仍然描眉涂唇,穿抹胸一字领长裙,露出与她弟弟相似笔直锁骨、秀致肩颈。我对她态度温和,甚至给如意准备精美泰迪熊礼物,但礼貌婉拒她更多示好和再三拜访邀请。


我说郑遥,我中二时段考,作文题目是《我的故乡》。我在考场十根手指交握枯坐半个钟,最后靠肥皂剧和小说拼凑编造得到low B和“缺乏真情实感”的点评。我八岁之前过得太混乱,我没有熟稔热心邻居、没有两小无猜发小玩伴、没有妈妈下厨独特味道。我只有名不正言不顺身份,半年一换的住址,一个人醒过来踩板凳用微波炉叮冷馄饨。直到后来我穿过海峡,被你的弟弟收留,渐渐建立起与这个世界实实在在联系。你亏欠我好多,我不可能感激你。你一直按自己想要方式生活,我和你其实相似,所以也不想恨你。如果真的想make up,你答应我两件事。


你说,哪两件事。


第一件,不管你拍拖也好单身也好,好好照顾如意。


还有呢?



我也开始抽黑冰,不再会被尼古丁呛到咳嗽。薄荷气浅淡,可以析出四分之一郑棋元的味道。华盛顿初雪时郑棋元挂来电话,我猜他也在吞云吐雾,两边好久冇人开腔。郑棋元啧一声,说郑遥联系他,告诉他自己冬至会回沈阳一趟,去妈妈坟上烧黄草纸磕头。我想郑遥虽然做嘢无谱*,但好歹讲嘢算数*。


这不值得邀功,我什么都没说,只陪他安静食完一支烟。郑棋元对我说多谢,我欣然领受,祝他冬至愉快。



23


二零一六年是平凡顺利一年。小事如林家璁造人成功收获龙凤胎,大事如里约热内卢奥运女排折桂,我和郑棋元都好忙,他拍戏,我和几位classmates心血来潮创业,竟然误打误撞做起水花,寻到金主愿意埋单,从此双线并行,不上课就全美跑请investor喝咖啡,一年下来飞机画上千PPT出上百计划书,寒暑假也无空闲。郑棋元从来不过问细节,但偶尔偷偷往我汇丰户头打钱,大约怕我折戟赔光生活费,穷到裤穿窿。他还特意令Denny不要透露,我只觉得可爱,费事提醒他账户变动银行会发简讯,乐得配合演出。


再后来我提前修完学分,公司走到一轮融资。但我有自己安排筹划,寻合适机会将手中25%份额打包卖出,第一桶金净赚二百一十八万,用来正式入资郑棋元工作室。


这一年我二十二,郑棋元三十八,凭小人物剧情片拿到一座姗姗来迟金马,四十岁关口成为名副其实三金影帝。


又一年耶诞节,百货公司十几年如一摆出琳琅橱窗,美心推出麋鹿雪橇车闪亮造型,勾引细路仔脚底粘胶水拖妈咪手不肯走。我赶完due接到Denny电话,背景有设备均匀规律响动,他压住嗓音小小声:Shawn不许我话畀你听,唔使你成日挂住(Shawn不让我告诉你,不让你整天担心),但我谂嚟谂去*,还是需同你讲,他拍综艺吊威亚撞到头……我吓一跳差点跌落拿铁,阿丹急忙安抚:你放心冇大碍,少少晕了五分钟,拍片说轻微脑震荡,睡一觉万事大吉。


我看到图书馆玻璃窗上热烈空气凝结成雾,雾外夜色朦胧阑珊,笼罩异国城池和人间灯火,烟花上升星空陨落,九龙半岛应该也是相似光景。


阿丹,我说,帮我买机票吧。


凌晨三点半,医院依旧灯火通明。Denny领我进病房,房中床头灯打到最暗,条纹被子高高拱起,埋住床上团起身侧躺熟睡病号。


阿丹说撞到脑袋嗜睡是正常后遗症,郑棋元下午吃过粥又昏沉沉躺下,此刻额角盖纱布遮住少少红肿,好在面容神情没有不适,安稳阖起眉睫,薄薄上翘唇角,乖巧像足小朋友。


我忍不住摸摸他的眉毛。Denny退出去,关上门。


浸信会单人病房贴心设计陪床,其实我长途飞行十二小时又是公务舱,腰也酸背也痛,身水身汗,却偏偏不想去两米外躺下,只愿意坐在这里望住郑棋元发呆。但我实在太累,石英钟滴答答走,外面偶尔有车鸣笛经过,我在他身旁轻易获得均匀呼吸,陷入安心梦乡。


谂嚟谂去:想来想去



24


不知过去多久,我半梦半醒,模糊感知有人摸我发顶。我蒙眬抬头睁眼,捂住僵硬脖颈,皱眉等视网膜适应清晨光线,辨认床上躺的人已摇床坐起,穿白色T恤衫,舌尖抵住下唇微微冲我笑。


我们对视足足两分钟,楼下洒水车凑巧经过跑马地,大喇叭播放奇怪欢乐旋律,哗啦哗啦,咔嚓咔嚓,郑棋元先兜不住笑,我又想笑又刻意严肃蹙眉,反变成难以言喻纠结表情。


幸亏阿丹好好人,及时拯救室内过高浓度痴线气氛,端来营养早餐滑蛋粥。我慌手乱脚接过来说我喂你,大明星露出嫌弃神色,哗好肉酸,我又不是断手!


郑棋元笑口噬噬看住我,我想我一定面红,只能装作激气黑脸,提高分贝指责郑棋元这么大人不知照顾自己,不断手有本事不要傻乎乎受伤,又受罪又花钱,还要身边人和粉丝为你担心——


我啰嗦到三分之一,被他忽然动作截断。


郑棋元前倾身体,伸手拽住我衣领,坚决力道拉近,在我惊诧神情中赠予我好长好长,辗转甜蜜亲吻。


他放开我,居然有些脸红。


我智商显露报废前兆,不争气眼红红,眼圈包住两眶不知缘故泪水,开口问你是不是撞坏大脑?郑棋元愣住,我又慌慌张张警告即便如此也已覆水难收,一人做事一人当,四十岁大明星牙齿当金使,不可不认账…


他露出世上绝顶好看笑容,地球六十亿人口少说三十亿不可抵抗。


然后他又亲我一下。我想OK,三十亿零一号是我,好衰唔衰,病情最重、药石无医。


Denny忍着笑偏过头看窗外。窗外青色云朵饱含雨水沉沉垂堕,降落于线条模糊太平山,再往下是川流不息车群,不冻港荡漾云呢拿味蔚蓝海水,新挂风球以风暴之神Ewiniar命名,仙人落子屠龙,仓皇奔兔找到久违巢穴,十六年漫长棋局尘埃落定。


我明明还没有四十岁……郑棋元咕哝。好好好,三十九岁也不赖账。






FIN.








写完了。会有郑圈第一视角+开车番外。(咕)




















14 Ma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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